2001年9月10日星期一
走過兩湖平原
2001年9月
過了衍嗣庵,就進入臨澧了。兩邊都是低丘平崗,上面鋪著水稻,棉花,點綴著山花野草,看上去花團錦簇。天空很濕潤,地平線上隱約一帶遠山,參差起伏,錯落有致。我沒看見大片的平原和湖泊,倒是見到了切割很深的溪谷。丘陵上覆著桔樹,黑壓壓一片蒼翠的綠。我想像著丘陵和溪穀的之間,穿過蜿蜒的梯田,哪一處該是林伯渠和丁玲的家?臨澧的風光太美了!到了張公廟,繞過一道陡嶺,前方出現一條高堤,這是澧水到了。汽車爬上大橋,澧陽平原俯瞰在腳下。澧水隔在平原和高山之間,使我想起咸陽原下的涇河谷地。但澧水沒有涇水那麼湍急,也沒有那麼淺。
澧陽平原平坦如鏡,令人想起大中原。公路,河渠構成標準的棋盤狀,村落聚集在一起,為大片田地所圍困,分割。農舍很小,筆直的屋頂,鋪著紅瓦。紅磚牆沒有粉刷。一家一戶挨得很緊,屋後沒有菜園。我想這是節約土地的緣故.這裡不是湖區,雖然經常看到一些很小的水塘,上面擠著荷葉和菱絲。平原上也有樹,但不如我們那裡多。
澧縣縣城很有氣派,繁華的街景足以證明這裡人的生命力。汽車花了四五十分鐘開過了煙樹蒼茫的涔水,不久就進入了太青山餘脈構成的丘陵地區。這些平緩的低丘構成了兩湖平原上湖南和湖北模糊的分界線。丘陵以北,就是江漢平原了。這些丘陵平崗構成了異常優美,靜謐的風景,足以讓傻子寫出抒情詩來。儘管心中充滿詩情畫意,但我沒能寫出詩來,因為汽車行進得太快了。過了復興廠,經過一個水庫,馬上進入了湖北公安。正如路過涔水會想起李群玉,想起他秋夜裡登上萬籟俱寂的涔陽城,抒發幽情;進入公安,我也馬上想起了袁宏道,想起了因他“孤峰結社”而留名的德山孤峰塔。這麼平坦的地方如何孕育了一個傑出的文學家?袁中郎與我操同一種口音,能算半個老鄉。
從復興廠經公安到沙市,都是平原,種著無邊的水稻和棉花。這些地方都屬於一個叫“江漢平原”的整體,沒什麼個性,風景也比較單調,看久了使人感到疲勞。一路上經過了兩條大河,分別是松滋河,虎渡河。它們流經安鄉,匯入澧水。在九八年安鄉抗洪時,新聞裡經常提及。“萬里長江,險在荊江”。這兩條河的責任是將長江水分流入洞庭湖,減輕荊江大堤的壓力,從而保衛江漢平原。當然,洞庭湖就背上了包袱。這兩條河每年攜帶的泥沙並不比沅江,湘江少,對洞庭湖的日漸淤塞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但兩條河是非常美麗的,每次要經過這裡時,我都老早做好了偷窺其姿色的準備。河堤很高,比城牆還牢固,隨時預備抗擊滔天洪水。河中有沙洲, 有水草,有野鳥。在河灘上常常有大片的林子。漲水季節,當樹幹泡在水中時,將呈現何等壯麗景象!
過了虎渡河,就進入荊江分洪區。任何時候在這裡經過都會使人感到不安全。實際上,這裡是非常安全的,既便是荊江大堤搖搖欲墜之時。裡面足足一個縣那麼大,能紮下五六十萬人口,實際上嚴重超編,這正是分不了洪的原因。五四年時,我爺爺還來挑過堤,參加過興建分洪區的會戰。建好大堤,革除了內澇,反倒為移民安居樂業開闢了道路。我眼前的分洪區正是一個人間天堂:物華天寶,人丁興旺,到處是棉白,到處是稻香。富庶的景象與湖南人對洞庭湖的圍墾相呼應,證明人改造自然的失敗。仿佛在宣佈:在兩湖平原這麼富庶的地方,任何自覺改善自然環境的努力都將破產。因為,這裡土地太寶貴了。如果沒有洪澇威脅,如果不會導致生態環境的惡化,誰不願意包括洞庭湖、洪湖在內的大小湖泊一一消失,全部開闢為水田和池塘呢?沒有人反對的,因為更多的人要生存。是的,長江、淮河等需要治理。但其中牽涉的問題太多太多。也許我們心中勾畫了一個嶄新的藍圖,但它能比大自然更長壽嗎?條件成熟之前,不要徒勞無益的挑戰自然。改變了一些,就失出了另一些。權衡利弊,反倒得不償失。兩湖平原的開發和富庶都不是規劃出來的,人的能力還達不到任意驅使自然的程度。洞庭湖的淤塞首先歸功於自然條件的變化。不是人而是自然改變了曾經泥沼一片的雲夢澤,使它由不毛之地變得適於開發,然後人通過努力,營造了人間天堂的兩湖平原。變化是人的努力和自然的趨勢共同作用成的。沒有人的努力,就只有荒涼的雲夢澤;而兩湖平原的歷史演進,則體現了大自然的必然趨勢。人的開發與自然衍變曾經相輔相成,現在則背道而馳。平原仍在擴大,但降水並沒有減少。可以說,這是兩湖平原生產發展面臨的一大挑戰。
沙市長江大橋已建了大半。又看到萬里長江,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。蒼穹浩淼,陰雨連綿。大風呼嘯來去,暢通無阻。江水流得很急,顏色渾黃。江面開闊,直撲天際。遙遠對岸鑲嵌在地平線上的沙市,也因這壯麗的江景而氣勢不凡。西頭望去,透過遠處一個個孤立的橋墩,仿佛看見了三峽;東面望去,仿佛看見了東海。這裡是李白出川後的第一個驛旅——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;也是名臣張居正人生的起點。輕舟漂遊在這天上之水上,多麼使人浮想連翩!
沙市的口音和常德一模一樣,交談時沒有察覺,回想時才覺得奇怪。沙市一過是江陵,這一縣一市已經合併成荊州市。荊州和常德差不多,也許還漂亮一些。古城牆還在,但應當是明清時期的。城上還有箭樓,有女牆。但城牆並不完整。如果常德城不是毀於四三年的戰火,也該是這樣子的。護城河邊已開闢為花園,綠茵連片,很清新。
出了荊州,過了兩條高速公路,就進入了丘陵地帶。我想這就是鄂西丘陵了。鄂西丘陵和湘中丘陵很不一樣。在湘中,山丘小而多,坡很陡。丘陵腳下都辟為梯田,但山腰以上就只能種樹了。鄂西丘陵則有點像關中的黃土台原,起伏微弱,地勢低平,同時面積更大。丘陵頂上都種著作物,只有很稀少的樹木。當然上面一般不宜種水稻,多種棉花,有時有玉米,還有一種矮小,纖弱不知道名字的草本植物,湖南沒有,但從荊州到荊門,一路上都能看見。這些丘陵仍可視為江漢平原的緩衝區——這裡沒有明確的山嶺作為界限,很難確定其歸屬。丘陵地帶得到了充分開發,不比平原差。但就生態環境而論,比不上湘中丘陵。在荊州去荊門的路上,有兩個地名引起了我的興趣:紀南和郭店——兩個考古學上著名的詞。
江陵的張居正,公安的袁中郎,蘄春的李時珍,他們都是明代中後期江漢平原充分開發的背景下出現的。那時對湖北來說,可能是個黃金時代。正如近現代對湖南一樣。為什麼?兩個時代都需要變革,創新,需要振聾發聵的人物。無疑,如湖湘文化一樣,江漢平原也有一些秘密有待解開。從常德到荊門,我走過了兩湖平原的西緣;從長沙到常德,是南緣;從武漢長沙,是東緣。理論上,我對“兩湖平原”這概念應當很清楚了。可事實上,我一點也不清楚。為什麼?因為我不瞭解江漢平原。坐火車夜裡經過湖北時,我曾借著窗外的月光,想看清江漢平原神秘的面龐。可是夜裡只能看見流螢一樣的汽車燈,泛著銀光的池塘。這次,從常德到公安,從沙市到荊門,窗外的景色令我毫無衝動。為什麼?兩湖平原原本就是這麼單調和普通,它只是自自然然的。如果說它真有動人之處,過人之處,那你只有細細體味後才會察覺。這也是兩湖人的性格。這性格與江浙,四川都不同。
相關文章:
订阅:
博文评论 (Atom)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